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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且慢行 (第6/6页)
很快就又变得暑气蒸腾,庭院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,满树的蝉鸣。 沈沉百感交集,拄着拐杖慢悠悠逛了一遍兵部衙署,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走了。 这位在兵部衙门待了大半辈子的耄耋老人,已经与皇帝递交辞呈,也通过了今天的廷议,只等今天散衙,就算功成身退。 大概是无官一身轻的缘故,老人比平时多了些笑脸,路上遇见了年轻官员就提点几句。 作为大骊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兵部尚书,沈沉当然是心有遗憾的。 就像在野的穷酸书生,总想要在那荒郊野岭,古墓荒冢间,得到狐仙美人们的青睐。 在朝的文官,又有哪个不想统兵打仗?在沙场建功立业,开疆拓土,才好青史留名。 之前跟来衙门视察的陈国师开玩笑,让对方在谥号一事上帮忙跟陛下美言几句,往大了评。 其实熟谙大骊官场的老尚书,心里有数,跟明镜似的,沈沉最心心念念的,是文襄,可惜是断然不可能的,至于文忠,够不着啊,估摸着是文毅,或上或下一个名次。也很好了,该知足。 陛下首次离京,并未让大皇子宋赓监国。 言外之意,就是大骊依旧没有设立储君。 慢慢踱步到了官厅,他让人喊来了两位正值壮年的徐、吴两位侍郎,老人坐在椅子上,双手拄着拐杖,下巴搁在手背上,笑眯眯看着他们跨过门槛,真年轻啊,走路都带风的。 老人的下巴摩挲着瘦骨嶙峋的手背,“周贡也是个妙人。” 吴王城要比左侍郎徐桐落座稍慢些许,笑道:“方才一见面,周贡还是那句车轱辘话,只要能够掌管一艘剑舟,他可以不升官。” 左侍郎徐桐哭笑不得,这家伙的心思也太简单了。不过风雪庙兵家修士,多是如此脾性。 沈沉笑道:“风雪庙大鲵沟一脉修士的行事风格,我跟你们一般年轻的时候,早就领教过。他们都是一根筋,指着鼻子骂大官就数他们最起劲,在当年兵部诸司出了名的,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。黄眉仙算好的了,不骂人,只拿刀鞘吓唬人。” 老人有感而发,指了指两位侍郎,“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,算是过上了好时节。” 当官一辈子都不开窍的,大有人在。例如偶尔被贵人或明或暗提携一次两次,偏只觉得是自身本事够好,或是同僚被穿小鞋下绊子好多次了,依旧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,归咎于官运不济。 若说日久见人心。我们凡夫俗子,再高寿,比得过山上的修道之人? 先前兵部这边,沈沉之所以始终没有批准此事,也不是老尚书故意刁难周贡,而是周贡跟邯州副将黄眉仙还不一样,周贡始终保留风雪庙大鲵沟的谱牒身份。大骊边军自有法例,不会随随便便破例的。 只是这次既然国师亲自发话,让周贡去兵部找到吴王城,说是有礼部董湖作为担保人,允许兵部破例行事,准他掌管一艘剑舟。兵部这边也就顺水推舟一次,大骊朝的规矩,本身就是崔瀺一手搭建而起。 老人笑眯眯道:“此前朝野上下,都会怀疑一事,当得剑仙,做得官吗?” “徐桐,吴王城,你们俩也一样。别跟我摆什么委屈脸色,俩小狐狸,还是嫩了点。” “可不管怎么说,大骊京城加上陪都的六部当中,天然最为亲近陈国师的,我们兵部是毋庸置疑的第一。” “我为什么豁出去一张老脸皮不要了,也要拉着陈国师必须第一个视察兵部?就是知道我们兵部,完全不用装,陈国师就能感受到他在千步廊,至少有一块地盘,是从心里向着他的,最理解‘隐官’的分量。” 满朝文武,起先都想要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年轻国师与崔国师的差距,到底有多大。 就算你陈平安做得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坐得稳大骊新任国师的那把椅子吗? 也想搞清楚,这对文圣一脉的师兄弟,他们一样和不一样的地方,各自是在什么地方。 由于沈沉已经卸任,连那方堂官大印都已经封存起来,新任尚书的人选尚未廷议,连那小朝会也是没有透露半点风声。 徐桐和吴王城当然内心火热,只是沈老尚书故意不提此事,他们总不好主动说什么,只能假装淡然。 沈沉笑了笑,到底是年轻人。只是再一想,比起自己当年,他们好像已经沉稳太多了。 “好好配合国师,相信该有的,迟早都会有的。不该得到的,你们也别伸手。” “明天的新兵部会是怎么个样子,我是管不了了,只希望别变成户部那样乌烟瘴气。” 沈沉缓缓站起身,笑道:“拜托。” 两位侍郎同时抱拳。 沈沉挥挥手,“忙去吧。” 老人来到庭院,站在台阶上,看着那棵银杏树。 六部官员,总能得到几件龙泉郡官窑烧造的青瓷。 唯独兵部的高官,都能获赐一把龙泉郡铸造的宝剑。 京城百姓有个谐趣说法,到底算不算大骊高官,就看有没有坐过鸣镝渡的军方渡船。 某些功劳大的外籍官员,告老还乡了,就能按例携带家眷一起登船。 沈沉贵为一部尚书,当然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,只是老人拒绝了。 老人想要回乡之路,走得慢些。 在路上多看看这份来之不易的升平之世,看那宽阔的官道,乡野的稻田,果林。 其实他这个大骊兵部尚书卸任之时,按照昔年的某个约定,会有人牵马相送。 将来我们大骊铁骑,打得下半座宝瓶洲,就由他宋长镜送到宫城门口。 打得下整座宝瓶洲,就由那崔瀺牵马走完一整条皇城千步廊。 但是知晓此事的,不多。 大骊先帝宋正醇,前任国师崔瀺,如今身在蛮荒的淮王宋长镜,即便加上沈沉自己,仍然不超过单手之数。 沈沉也没有跟谁提及,免得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。 老人也就只当是一坛不必找新人痛饮的老酒了,辞了官,回了家,独酌即可。 书房那边,桌上一部翻阅了无数遍的泛黄兵书,书页里的银杏叶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。 老人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,一个青衫老者,一个还算年轻的自己,在树下谈论兵事。 沈沉揉了揉眼睛,误以为自己眼花了,片刻之后,提了提精气神,笑问道:“国师怎么又来了。” 陈平安笑道:“来给老尚书牵马,走一趟千步廊。” 沈沉内心震惊,故作疑惑道:“国师这话从何而来,说得教人如坠云雾了。” 陈平安走去伸手搀扶老人,笑道:“上了岁数的老书生,骑得马吗?” 老人伸手绕后,揉了揉没几两rou的屁股,板着脸点点头,“咬牙硬扛。” 天下无容易事,咬牙硬扛而已。 千步廊大街上,马蹄阵阵,老人高坐马背,双手攥住马缰绳,消瘦肩头起起伏伏。 沈沉故意不看街道两侧衙署的闹哄哄场景,低声埋怨道:“国师,且慢些,小心我这把老骨头给颠得散架喽。” 本就是牵马慢行的青衫男子微笑道:“好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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